南方。凝視與生根
許多年前在一次從東引飛往南竿的天空,那天是晚秋的黃昏,金黃色的夕陽正在沒入海平面的途中徘徊。東北季風的強度還不到獅群張牙舞爪般的發狂,我所搭乘的直升機搖搖晃晃地宛如醉酒的旅人朝著目的島嶼飛行。此刻我距離海面的高度若以人眼目視測量,則可以清楚看見海面隨風而起的波浪就像小孩童吃到發酸的糖果所皺起的陣陣八字眉;若是海浪再大一些,簡直像極了小孩的乳牙因為好吃甜糖引發的蛀蟲寄生而導致噬骨蝕心的牙痛,他的眉頭可說是皺得不像話,我就是在這樣的高度下觀望一望無際的海洋。飛離東引不知道經過幾分鐘,遠方正是一顆南竿島長在海面上。
我坐在搖晃的直升機裡凝視即將降落的這座島。
在好幾次搭船出海的鏡頭裡,無論是回頭望見逐漸離去的島影,或是眺望遠方即將登陸的小島,『凝視』這兩個字是我用來感知這些旅程裡所遇見的一切事物。
每一次當我開車走第二高速公路南下往屏東的路上,高屏溪上的斜張橋就像是我即將進入南方這塊土地之前的迎賓之柱。南方土地的東邊是島嶼連綿山脈的末段西側,那裡有排灣族的聖山與眾多原民部落,若你真的用心親近它,對於異文化的我們而言,原住民歷經好幾千年與土地共存的生活智慧絕對是一種文化震撼。島嶼南方這塊肥沃的土地,孕育著豐庶的農畜產品,這裡是最多養鴨人家的生存之地,一年可產出佔台灣40%的大小鴨。除此之外,這裡還有獨具特色的各式文化與經濟生活。這些文化體驗可以用樹根來比喻,與這塊土地的親密性愈強,就像樹根的深度與緊密度愈強。這是『凝視』之後的下一階段:『生根』。當我進入南方這塊屬於妳的土地,一種生根的感覺從心底生成。
1970年代初期,一位從小住在島嶼北方的女孩,我來想像在那通訊與交通不方便的年代,她選擇了戀愛的方式來到島嶼南方與心愛的另一半結婚共組家庭。南方對她來說是陌生的,卻也是未來人生旅途中的安身立命之地。那是一段什麼樣的青春?對照現代許多年輕男女的價值觀與生活型態,那個年代所顯現出來的是一種可貴的單純執著與隨遇而安的適應性。單純執著正是『凝視』的最佳觀點,隨遇而安擁有最強的適應性,『生根』最需要這樣的特質。三十多年來,我看著這位年輕女孩在最平凡的生活裡從凝視這塊土地到生根於這塊土地,她在南方的生活早已緊密與她的生命相連而不可分離。我一直相信正是這樣的認同所產生的生命力才能讓她在進入中年之後將糖燻滷味這門技術發揮得恰到好處。從美髮技術到鴨隻拔毛到糖燻滷味,從凝視到生根到綠蔭成林,這是另一個起點,也將是人生最後這段旅程裡最精彩的風景。
1990年代初期,一位從小住在島嶼南方的男孩,負笈北上一待就是十多年。那是島嶼政經社會情勢處於活潑變動的年代,盛況有點像新生島嶼的造山運動,這樣的社會活力提供一個機會與觀點得以從求學的北方凝視生長的南方。只是有多少人可以堅持理想繼續往前,這位南方來的男孩和其他多數人一樣,走著一條順利平穩符合一般價值觀期待的道路前行。回首十多年來的生活只能說是平淡無奇,沒有甚麼可說之處。唯一能說出來的秘密,就是多年來凝視的種子還保留幾顆在沉封已久的背囊裡,那是在幾次特殊的感動下放進去的,期待有一天這些種子還能拿取出埋下土地。那是一個無根與漂流的年代,隨波逐流而無心改變。近年來台北大漢溪與新店溪的原住民河濱部落面對公權力以法理之名行摧毀之實所堅持在地居住的決心,這樣捍衛土地與文化的生命力對於每天過著平凡生活的我而言是一個很強烈的警醒。重新凝視,落地生根,這是回到南方之後必須邁出的腳步。
2008年起,你也回到家裡學起糖燻滷味的技術,這對你來說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但要做好這件事必須有很大的決心。雖然你從小時候到現在都一直待在南部,但你的心似乎很少在家裡停留。這麼多年來我們之間已形同陌路,值得高興的是因為糖燻滷味,你的心終於願意停留在家裡。只要開始,永遠都不會太遲,無論過去種種,未來的路依然十分寬廣。我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只要想起這糖燻滷味帶給大家的感動,你的心中就有源源不絕的動力。
《穿牆人The Wall-Passer》這部電影裡的『他方』是一個可以重現所有失去事物的異空間。哪裡是我們心中的『他方』?哪裡可以重現我們心中失去的理想願景?從『己方』到『他方』到尋找失落,從『他方』回到『己方』實現夢想。這樣的過程就是凝視與生根,就是三十多年前的女孩從北方到南方的生命之旅,就是這些年來的男孩從北方回到南方的尋思之旅,也是你揮去過往從新開始的重生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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